孟冬,雪落如盖。
偌大的将军府内,寒意簌簌,正堂前,冷阶前跪着一道清瘦的影子,面色惨白,出口的气都不见几丝白烟。
韩筱雅没披鹤氅,伶仃独跪,身后忠心护主的冬梅已昏死在血泊之中。
“毒妇!谁给你的胆子害我谢家子嗣!”
身前,华服金钗的美妇怒目立于阶上,见她不答,将手一抬,立马有剽悍的婢子一拥而上。
“事到如今竟还不认错,来人呐,给我掌掴五十!”
婢子中尚有人忌惮着她将军夫人的身份,轻声一句“得罪”,下手的力道却分毫不少。
“还不快给我打!”
韩筱雅早已是强弩之末,三两下掌掴已让她唇际见血,颓然软倒的刹那,她在廊后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。
是万文柔的人。
今日她受刑,便是因为被冠以戕害那位将军府宠妾的名号,万文柔其心歹毒,白日里在荷花池旁偶遇之时,分明是万文柔字句如刀百般凌辱,她只是气不过还了两句嘴,对方作势要打,她也只是见招拆招,谁知轻飘飘的一下推阻,万文柔竟退了两步径直摔进了池子里。
那是隆冬的池水。
万文柔被人捞起来的时候,已是昏迷不醒,府医来往不歇,却还是没能保下孩子。
镖旗大将军谢承治后院只一妻一妾,尚无子嗣,因此这次意外没的,算是谢家第一个长孙。
“你莫要以为你占了个正妻的位置就能如此歹毒,治儿不同你亲近,院里的人也不服你,韩筱雅,你还当自己是先前那个光鲜的韩家大小姐呐!”
身为大将军生母,杨淑华从来不喜这个嘴不甜的儿媳,这回万文柔出事,她一个深宅妇人,哪里会看不出其中蹊跷,但即便知道韩筱雅可能是被冤枉的,她却仍一意孤行提妾灭妻,将这害人的罪名嫁到了韩筱雅头上。
面对劈头盖脸的咒骂,韩筱雅依旧低头不语。
是啊,她哪还是什么韩家大小姐,嫁入谢府以来,夫婿的经年冷落和永无宁日的家宅内斗早把她的心磨钝了。
“娘,好疼啊……”
鹅毛似的雪落到肩头,幻觉似的有些沉重,她想起母亲柔和的面庞,忽而又低头轻轻摸上了自己平坦的小腹。
“……娘好疼啊。”
她在抚摸着那个方才离开不久的孩子。
没错,府里几乎谁也不知,韩筱雅是和万文柔一同有孕的。都说安胎三月,她原本想着坐稳了胎再告诉旁人,谁知这苦命的孩儿却在初冬一场饭后化为了一滩脓水。
失去孩子之后,韩筱雅心神俱碎,偏偏今日荷花池旁,万文柔却状似无异地提起了她早夭的孩儿。
可分明这件事除了她的贴身婢女,连谢承治都不知道。
“你是怎么知道的!?”
她骤然回望,神魂巨震。
“怎么知道,我当然知道,我还知道你的孩子福薄,注定没命来到这世上——”
万文柔言笑晏晏,笑面如刀。
之后的事,她有些不记得了,只记得万文柔坠到池中时,自己那颗血已凉透的心。
今年的冬天实在是太冷了,冷得仆人们都加了件夹袄,战战兢兢地躲在檐下,她们冷眼看着平日里那位好相与却总有些悲伤的夫人,谁也没敢上前帮腔。
韩筱雅的身子早在那场小产中伤了根基,雪雨对她而言都像剑光,她跪在已经没过膝头的雪地里,忽然抬头看了眼天光。
但明亮的天是被四面的院墙圈住的。
她想起自己的少年时光,想起自己一台红轿别了高堂,晃荡过了长街,下了桥,再拂了罗帐进了洞房。
还想起那日烛影摇红,眉目英挺的青年挑开红盖,望进她一双脉脉的眼。
“将军……”
她和谢承治自小便有娃娃亲,长大后虽然逆反不愿嫁人,但是为了家族的利益,只能早早地埋葬了少女心思,嫁入了谢府。
“唤我夫君便好。”
谁知那夜鲜衣怒马的将军温声细语,那一刻,韩筱雅突然定下了心,她真以为自己能相夫教子,安乐余生。
但是最后谢承治赠她的只有一日难挨过一日的内宅苦牢。
“谢承治……”
最后的呓语已是气若游丝,韩筱雅侧头望着西北苍茫的天,身子像断了线的风筝,颓然砸在了雪里。
我好恨你,可我……怎么还是想再见见你。
经年的爱恨被埋在了雪里,闭上眼之前,她攥紧了五指,一如当年喜床前,羞怯紧张的新嫁娘。
雪下得愈发大了,待到下人们发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晚了。
韩筱雅的身子早已凉透了,一张秀美的面孔上却没有哀色,像是如平常一样睡着了,但是这一睡,便再没醒来过。
将军夫人殁在雪夜,如同一只没熬过严冬的雀儿。
大雪三日不止,将军府姗姗挂上了白幡,讣告传得很快,被快马送到西北的时候,却只收到了刚拔营而归的大将军一声闷闷“知道了”。
众将士只以为大将军不动如山,是铁血男儿,谁也没看到年轻将领头上一夜被催出的华发。
第二日,谢承治便病了,营里的医官焦头烂额地诊治问询,却告知大将军得的是心病,药石无医。
连日战事吃紧,边防又不能无人。
谢承治最后是拖着病体上马的,不过两日,他竟形销骨立,像是被抽去了魂灵,几乎连盔甲都挂不住。
金戈铁马踏破雪幕,镖旗大将军夺得敌将首级,却因病痛突袭,被砍杀在乱刀之下。
将士们含泪找到首领的时候,却见他手中牢牢攥着一个物件。
殓尸的时候费劲掰开一瞧,却见是一枚已看不出原色的香囊。
两地相隔,魂归同处。
庆宏二十八年冬至,镖旗大将军与妻同葬,万民同祭。
韩筱雅没想到,自己竟然是被礼乐声吵醒的。
她头脑昏沉地栽倒在一处柔软的地界,周围忽远忽近的,似乎有鼎沸的人声,她像是吃醉了酒,睁不大开眼睛,只看到满眼晕眩的红。
雕花木门上似乎挂着个簇新的喜字,韩筱雅迷茫地眨了眨眼睛,很快又晕了过去。